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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夜闌臥聽風吹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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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歲月容易過,冬去春來,堪堪又是一年。

這一天小葡萄流光又罰跪了。

起因說來可笑。

長執事牡丹命她種幾株連翹,她竟自作主張地種了一長列的迎春,還非說迎春跟連翹並無多大區別,實在不算種錯。

牡丹被她氣得七竅生煙,二話不說便掄起花帚追打流光。

雖說流光一向調皮,但牡丹若是真動了怒,她卻也不敢造次。因此只是稍作躲閃,任由花帚一下下地打在身上。

玉蘭聞聲趕來時,帚上竹絲已落了一地。流光雖被打得齜牙咧嘴,見她進來還不忘扮個鬼臉。

“牡丹,打人費勁,還是讓她罰跪好了!”

玉蘭奪過花帚扔到一邊,對流光道:“去,跪著去,三個時辰,時間不到不許回來。”

流光忙爬起來一溜煙出了屋子。牡丹看看流光纖細的背影,又看看玉蘭,嘆了口氣:“你又護著她。”

流光跪坐在花聖冢前,掰著手指數了半日,也沒算清游彥有多少日子沒出現了。百花村中姐妹雖多,每日話題卻很有限,不外乎今日開了幾朵奇花明日將釀幾壇新酒。若是從未聽過村外奇聞,流光也不會覺得太過無趣,但誰叫游彥帶來了那許多故事呢?自古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啊!

她雖跪在那裏,眼睛卻從沒有一刻是安分的。花聖冢周邊奇花異卉雖多,卻都是她從小熟識的,毫無新鮮之處。

聚芳水境中蓮葉層層疊疊,自留香溪匯入的泉水獨成一股,在底下緩緩流淌,將池底的礫石扭曲得十分古怪。

遠處有片荷葉緩慢地順著水流朝花聖冢方向漂來,起初整片葉子浮在水面,過了一陣子再看時,卻已經只剩一點點葉緣還能看得到了。

流光便知道那葉子底下有東西拽著。這一代水底地勢與別處水域迥異:一般水底都是越近岸邊地勢越高,花聖冢附近卻越是靠岸水便越深。

“游彥?”

那荷葉在水下越走越近。透過波光粼粼的水面,流光看到葉片下被暗流扭曲得有些模糊的人影,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筆直站立在水下的。

流光好整以暇地坐到岸邊,打算待游彥潛出水面時嚇他一跳。

卻不料靠岸後,水下那人竟不動了。

流光心中狐疑,等了一陣仍不見他上岸,心道會不會是游彥高估了自己的水性,竟溺水了。

想到這裏,她忙除了外衣,跳下水去。

那人雙腳像是在池底生了根一般,流光伸手一摸,原來他腳上套了兩只奇怪的“鞋子”,似乎頗有些沈重。她摸索著將鞋子除了,總算把人撈上岸。

她水性還算不錯,但這一番操勞,卻也累得癱倒在地上,直喘粗氣。

“早知道不是游彥,姑娘我才不撈你呢!”

撈上來的這人雙眉斜飛入鬢,眼雖閉著,卻看得出來是雙狹長的丹鳳眼。鼻梁高挺如山峰一般奇秀,薄唇緊緊抿著,在沈睡中仍顯傲慢和倔強。一張臉棱角分明,比游彥多了些許英氣,少了些許玩世不恭。絳色衣裝此時已然濕透,包裹著他高大健壯的身軀。

流光這輩子見過的男人不多,卻也分得出美醜來。游彥自然是極俊的,據見多識廣的大嬸們所說,游彥的容貌也就比城主家兩位公子稍遜那麽一籌。

眼前這人卻要比游彥稍勝一籌。

只是他似乎是真的溺水了。

流光有些發愁,一個莫名其妙的人,莫名其妙地到了這裏,不知道該救還是不該救?

她想了想,決定還是先救活了再說。

忙碌了一陣子,地上那人只吐出幾口水,卻不見醒來。

流光擰著眉,不知如何是好。若是去找村子裏的花醫,長執事必定會知曉來了個外人,到時也不用救了,做花肥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麽關系。

死馬當活馬醫吧!

流光解下香囊,倒出了十數個拇指大小的瓷瓶——裏面裝的是她平日精心制作的香料粉。她對種花興致不高,卻對采花制香情有獨鐘。

其實許多人如流光一般,自己喜愛的事情哪怕再辛苦也願意傾盡全力,尤其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作比對的時候。

她將瓶蓋一一打開,也不管香的辛的,盡數往人嘴裏倒。尚恐他咽不下去,又給他灌了些許清水。

香料混著水,一半進了那人的口,一半流到了他的脖頸上。

也不知是哪味香起了作用,過了半刻,那人猛咳起來,連花樹上棲息的鳥兒都被他嚇飛了。

絳衣少年緩緩坐起,神色迷茫,四顧一番後鎖定流光,一雙鳳眼中滿是疑惑。

流光見自己的“秘方”奏效,心中大喜,忙遞過水去道:“再喝點水,省得一會兒又咳嗽。”

“這裏是?”那人抿了口水,目光觸及花聖冢石碑,眼中閃過一絲了然。

“這裏是百花村啊,你是哪裏來的?”

流光眼睛掃到一地的空瓷瓶,有些心疼:“不管你是哪裏來的,總之要記住,我費了許多力氣才救活的你,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,你將來是要報恩的。”

那人不語,只是擡頭望著天,碧藍天空中流雲絲絲縷縷。過了好半晌,流光才聽見他低低說了聲:“多謝。”

“光謝可不行,要報恩的,懂嗎?長執事說了,人不知恩,譬如豬狗。”流光邊說邊打量,心中暗想這人長得是挺好,卻聽不懂話,莫非腦子進了水,傻了?

少年頓時怒形於色。他一向生在富貴中,府中上下數百口人,何曾有人敢這般同他說話?

但這姑娘也確實救了他,即便話不好聽,他也只得忍了,於是拱了拱手:“謝姑娘救命之恩,在下來日必有恩報恩。”

“這就對了!”流光拍拍他肩膀,將瓷瓶攏成一堆,指給他看,“你看,為了救你,我耗費了多少香料?”

少年這才知道自己喉嚨何以會火辣辣得難受,原來是消受了這許多千奇百怪的粉末,頓時又氣急敗壞起來。

不過才猛吸了一口氣,那股火辣辣的異香又直沖入鼻,嗆得他咳嗽不止。

流光見狀十分憐憫,隨手舀了水遞給他:“我知道你有許多感激的話想說。來日方長,你不必急於一時。”

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,寒聲問道:“剛才你給我喝的就是這水?”

“是啊,怎麽了?”

“你是不是還用這水洗手?”

“沒錯啊,天熱的時候我還泡腳呢!”流光笑盈盈地瞧他。

少年聞言之下猛地趴在地上,吐得翻江倒海。

“莫非是山外的人脾胃嬌弱,受不得我這些粉兒?沒事沒事,活著最要緊。”流光自覺榮升一代神醫,轉頭看到身邊少年臉色鐵青,正在翻看原先套在他腳上的那對奇怪的“鞋子”。

說是鞋子其實並不確切,那是一對鴨蹼狀的腳套,內裏大約灌註了砂石之類的重物,外殼卻有些柔軟。

“你叫什麽名字啊?怎麽來了百花村?”

少年一聲不吭,將腳套一穿,踢踢踏踏地往溪邊走。

“這個東西做得倒是不錯,只是不適用在聚芳水境。你這會兒若是貿貿然下水,走遠了可再遇不到第二個我救你。”

少年一窒,他就是因為誤判了此地的水底形勢才會險些丟了性命。見這姑娘一語道破,心中有些驚詫於她的聰慧,又有些慚愧,嘴上卻絕不肯示弱,傲然道:“你一個山野村姑哪裏知道這個東西的妙處,也敢來妄議,真是不自量力。”

流光本是好心阻止,百花村另有出口,實在不必冒險原路返回。她卻不知道自己正好說中了這少年的痛處。

流光覺得十分委屈,好歹自己也剛救了這人,即便不知恩圖報也不該出口傷人,心下頓時有些惱怒。

只是她越生氣就越不願意讓人知道她生氣,當下微仰著臉,對少年淺淺一笑:“我從未出過百花村,自是見識淺薄。不料做了你的救命恩人,想來你們山外的高人自然明白什麽叫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。”

她的笑中含嗔帶怨,恰似明媚春光中忽下起了細雨,剛開始時忍不住發牢騷,過了陣子體會出其中的味道來,才打算好好欣賞,那雨卻已過去了。

少年的臉色微微發紅,帶著顯而易見的窘迫,想要辯解幾句,又覺得無處可辯。明明覺得她挾恩求報十分不妥,心裏卻因與她有些糾葛而泛起了淡淡的甜意。

流光見他紅著臉不說話,以為他心中有愧,便見好就收,笑得眉眼彎彎:“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!你若是再不說呢,我可就叫你聚芳君了,誰叫你是我從聚芳水境撈上來的呢!。”

“我叫闌風。不過,既然我的命是你救的,你喜歡叫我聚芳君我也勉強受了。”少年眼神閃爍,想要看流光又有些不好意思,只把手裏拈著的一根草翻來覆去地彎折掰直。

“啊,那我以後便叫你聚芳君了!我叫流光,‘流光容易把人拋’的流光,不過村民們都叫我小葡萄。”

“流光容易把人拋。”闌風喃喃低語,將“流光”二字在口中反覆咀嚼,無論如何不舍得吐出,倒是“小葡萄”朗朗上口,叫來十分親切。

流光暗自發笑,她可沒安什麽好心。闌風衣飾不凡,想來該是個世家子弟,平素定然心高氣傲。雖不知他因何差點在聚芳水境中魂歸天外,但此事應當會是他今生的恥辱。若是叫他“聚芳君”,以後叫他一回便能提醒他一次今日之窘境,那真是一大樂事。

闌風哪裏知道她的這些小心思,若能博她開心,別說叫個“聚芳君”,便是再莫名其妙的稱呼,他此時也甘之如飴。

流光已經許久未見游彥了,雖不曾想念他的人,卻很是想念他的故事。闌風從小生長在大荒城中,所知自然遠比游彥多,又口齒靈便,信口道來,把些日常瑣事講得跟說書一般繪聲繪色。

流光聽得入神,面上神色隨故事情節變幻,時而憂心忡忡,時而笑逐顏開,喜怒哀樂盡皆寫在臉上。

闌風以前從未發現自己居然有成為一個說書奇才的潛質。他稍一停頓,面前的少女就追問:“然後呢?”似乎他的故事有多引人入勝,他演繹地有多精彩絕倫一般。若是個尋常姑娘也就罷了,偏她還如此楚楚動人,讓人十分不忍心辜負。

只是這姑娘也未免太過入戲,講到悲傷處時淚光盈盈,闌風便恨自己令她難過;講到開心處時笑得如嬌花照水,闌風又擔心這笑如曇花一現;講到動情處時,流光面色微紅,眼神迷醉,闌風忽然覺得自己如同喝了一整壇的千年醉一般,也暈乎乎了起來。

分明是他在講故事,他的情緒卻被這個姑娘牽動得無法自控。

一時之間,闌風忘了自己來此的初衷,更忘了去想那令他陷入險境之人的用心,倒有些隱隱約約的感激。

只是時近黃昏,他總是要離開此地的。今日一別,下回能不能再來是一回事;來了能不能見到她是另一回事。百花仙境禁止外人擅闖,此間執事之心狠手辣他也早有耳聞。

一時之間倒犯了難。

流光正聽到緊張處,見他停頓不語,忙拽著他叫道:“聚芳君,怎麽不講下去了?那老人家從井裏看到了何物啊?”

闌風眉眼低垂,瞥見她春蔥般的手指捏著他尚還有些潮濕的衣袖,心中一動,支著額頭道:“許是方才受了涼,有些頭暈。”

“啊,我光顧著聽故事了,倒疏忽了。百花村雖然四季如春,不過你渾身濕漉漉的,風一吹,可不就凍著了。不如隨我回去將衣服烤幹再說。”

闌風自然是求之不得。

二人便借著花樹遮掩,躲躲藏藏地進了流光的院子。

流光從小調皮,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做了不知道有多少,多一樁自然小菜一碟;闌風卻一向被教成個端方君子,不意有此奇遇,也算生平頭一遭了。

不知是真受了涼還是心虛,到了傍晚時分,闌風竟真的發起燒來了。他一邊有些懊惱這病生得不是時候,一邊又暗自竊喜。

流光雖有些擔心被長執事發現,但若是叫她把這人趕出去也是萬萬不能。心下打定主意,等他故事講完了,說不定病也就好了。

不料闌風的病固然好得極其緩慢,故事也一個接一個地不見有完結的時候。

流光便每日樂此不疲地去取雙份吃食,有回遇見棣棠,小丫頭忽然精明了一回,問道:“流光,你這些日子吃得有點多啊?”

流光正往提籃裏邊裝飯菜的手一僵,含糊道:“許是最近長個子,胃口好了些。”

棣棠只是隨口一問,掂量了一番流光的身高也就走了。

倒是弄得流光心虛不已。

回來後跟闌風絮絮叨叨,一邊嫌棄他病好得慢,一邊又嫌棄他飯吃得多。

闌風捂著嘴咳嗽了幾聲,順手把流光騙來的藥丸子扔到了窗外的花圃中。

此間樂,不思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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